十一月的风,像裹着冰碴的刀子,刮过东京的街道。
行道树早已落尽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黑黢黢的枝桠,在铅灰色的天空下伸展,如同绝望伸向天空的枯手。
破败出租屋的窗户缝隙里,钻进来无孔不入的寒意,混合着屋内挥之不去的霉味和一种沉重的、名为“等待”的窒息感。
祥子蜷缩在冰冷的被褥里,背对着爱音。
黑暗中,她能清晰地听到爱音压抑的、带着不适的翻身声,以及偶尔从喉咙深处溢出的、极其轻微的干呕声。
那声音像细小的针,一下下扎在祥子紧绷的神经上。
爱音日益明显的孕肚轮廓,即使在黑暗中,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祥子的愧疚和无力。
角落里的键盘,在黑暗中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自从那天被爱音近乎悲壮的决心点燃,又在那生涩的“哆”音后陷入更深的挫败,祥子就再也没勇气打开它。
自我厌弃的毒液日夜侵蚀着她,爱音无声的信任和那杯放在角落的温水,像沉重的负担,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只是在这里腐烂,等待爱音用她单薄的身体和便利店的油烟,支撑起三个人的重量。
一个偶然的机会,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祥子在便利店买最便宜的面包时,看到旁边电线杆上贴着一张不起眼的招聘启事,被风雨侵蚀得字迹模糊:
【急募】银座·“月下亭”高级酒店
宴会厅临时侍应生(晚班)
时薪优厚(面议),要求仪容整洁,能吃苦耐劳。
“银座”、“高级酒店”、“时薪优厚”。
这几个字眼,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火柴,瞬间点燃了祥子眼中死寂的灰烬。
她几乎没有犹豫,撕下了那张启事。
高级酒店…那里或许…离她曾经的世界,还没有那么遥远?
至少,那里有灯光,有暖气,有…钱。
面试的过程像一场冰冷的审判。
酒店人事部经理是个妆容精致、眼神锐利的中年女人。
她挑剔的目光在祥子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旧外套和过于苍白的脸上扫过,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丰川…祥子?”经理看着简历上那个显赫的姓氏,又看看眼前这个落魄得如同流浪猫般的少女,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你…确定能胜任?我们这里接待的都是贵宾,要求很高。”
祥子挺直了背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喉咙里的颤抖和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自我厌弃。
“我能。”她的声音干涩,却异常清晰,“我…需要这份工作。” 她没有说为了谁,但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让经理微微动容。
最终,或许是那点“优厚时薪”下无人问津的晚班实在难招人,或许是祥子身上那点残存的、与生俱来的清冷气质(即使被落魄外表掩盖),让祥子得到了这份工作。
————
“月下亭”宴会厅的夜晚,是另一个世界。
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却冰冷的光,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水、雪茄和昂贵食物的混合气息。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绅士淑女们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谈论着普通人无法企及的话题。
这里的一切都光鲜亮丽,纤尘不染,与祥子破败的出租屋和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硬、带着廉价消毒水味道的侍应生制服,形成了最刺眼的对比。
祥子像一抹格格不入的阴影,穿梭在光鲜的人群中。
她端着沉重的银质托盘,上面是晶莹剔透的水晶杯和昂贵的香槟。
她的动作因为生疏而略显僵硬,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打碎任何一件价值不菲的器皿。
客人们偶尔投来的、带着审视或漠然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她低着头,努力将自己缩进制服里,心中翻涌着巨大的屈辱感和自我厌弃。
看啊,丰川祥子,曾经的大小姐,如今在这里端盘子。
为了那点可怜的时薪,像狗一样…
“喂!新来的!发什么呆!B区贵宾的香槟!”领班尖利刻薄的声音像鞭子抽来。
祥子猛地回过神,端着托盘快步走向指定的区域。
高跟鞋(酒店要求)敲打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却让她心惊胆战的声响。
她将香槟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位穿着考究、头发花白的老者面前。
“谢谢。”老者温和地道谢,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祥子低垂的脸。那目光没有审视,只有一丝淡淡的、属于长者的温和。
祥子微微一怔,几乎是本能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迅速退开。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宴会厅一角,那架在璀璨灯光下如同艺术品般的斯坦威三角钢琴。
琴盖打开着,黑色的琴身流淌着静谧的光泽。
心脏,毫无征兆地,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一股强烈的、几乎让她窒息的渴望,瞬间攫住了她!
指尖传来一阵熟悉的、久违的麻痒感,仿佛那冰冷的琴键在召唤她。
她仿佛能听到那些曾经在她指尖下流淌的、或华丽或忧伤的旋律…那是她灵魂的一部分,被深埋、被遗忘,却从未真正死去。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用疼痛压制住那汹涌的冲动。别痴心妄想了。你现在只是个端盘子的侍应生。一个…怪物。
然而,那架钢琴,像一颗种子,悄然落入了祥子荒芜的心田。
————
日子在“月下亭”的冰冷璀璨和出租屋的破败沉重之间交替。
祥子像上了发条的机器,麻木地重复着端盘、撤盘、忍受呵斥的工作。
她沉默寡言,动作却越来越熟练、利落,甚至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冰冷的优雅。
那点“优厚”的时薪,被她一分一厘地攒起来,像在收集微弱的火种。
爱音的孕期反应似乎进入了一个相对平稳的阶段,但身体的负担明显加重。
便利店的油烟依旧让她不适,长时间的站立让她腰酸背痛。
她依旧在MyGO的队友面前强撑着,用“肠胃炎还没好利索”和“最近打工太累”搪塞着立希的暴躁、素世的温柔探询、灯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大眼睛里的担忧,以及乐奈偶尔投来的、带着猫科动物般敏锐的注视。
“爱音ちゃん,这个给你。”一次排练间隙,素世悄悄塞给爱音一小盒包装精致的姜糖,“听说对…嗯…胃不舒服很有效。”她的目光在爱音略显苍白的脸上和下意识护着小腹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了然和体贴。
“猫…累了。”乐奈不知何时凑过来,把自己毛茸茸的脑袋在爱音胳膊上蹭了蹭,像在给予无声的安慰。
爱音鼻子一酸,接过姜糖,低声道谢。队友们无声的关怀,是这冰冷生活中难得的暖意。
而祥子,在“月下亭”的某个夜晚,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
那是一场规格极高的私人晚宴。
宴会厅里流淌着轻柔的背景音乐,是播放的唱片。
负责演奏的钢琴师在休息间隙暂时离场。
一位被众人簇拥着、气质雍容的老夫人似乎对唱片音乐有些不满,微微蹙起了眉头。
“佐藤夫人似乎更喜欢现场演奏的氛围呢…” 领班在一旁察言观色,低声对经理说,语气带着焦虑,“可山本先生(钢琴师)他…”
经理也皱紧了眉,环顾四周,目光扫过角落里正低头整理餐具的祥子。
也许是祥子身上那点挥之不去的清冷气质,也许是她整理餐具时手指无意识流露出的、某种与侍应生身份不符的韵律感,经理鬼使神差地,带着一丝死马当活马医的意味,低声命令道:“丰川!你!去那边钢琴坐着!装装样子!手指放上去别动就行!等山本先生回来!”
祥子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让她…去碰那架钢琴?即使是装样子?
“快去!愣着干什么!”领班尖声催促,推了她一把。
祥子被推搡着,脚步虚浮地走向那架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斯坦威。
周围宾客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来。
巨大的屈辱感和一种更强烈的、被亵渎的感觉涌上心头。
让她像个木偶一样坐在那里,玷污这架钢琴?
她僵硬地在琴凳上坐下。
冰冷的琴凳,光滑的琴键…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的、带着生命质感的象牙白与乌木黑时,一股电流瞬间从指尖窜遍全身!
那些被压抑了太久太久的音符,那些在绝望深渊中挣扎的旋律,如同被唤醒的火山熔岩,在她胸中疯狂地奔涌、咆哮!
她忘了经理的命令,忘了自己卑微的身份,忘了周围的一切。
她的手指,不再僵硬,而是像被赋予了生命,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被压抑了太久的渴望,轻轻地、试探性地,按下了第一个和弦。
“嗡——”
一个低沉、醇厚、带着冬日寒意的和弦,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原本只有轻柔背景音乐的宴会厅里,清晰地荡漾开来。
周围的交谈声瞬间低了下去。几道目光诧异地投向钢琴的方向。
祥子浑然不觉。
她的指尖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
那个和弦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灵魂深处尘封的闸门。
像是CRYCHIC时期的风格,一种、带着挣扎、痛苦、冰冷绝望,却又在绝望深处顽强迸发出微弱生命力的旋律,从她指尖流淌而出。
旋律并不流畅,甚至有些磕绊,充满了生涩和长期疏离的痕迹,但其中蕴含的、直击灵魂的原始情感力量,却如同初冬凛冽的风,瞬间席卷了整个空间!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指尖在琴键上笨拙却无比投入地跳跃、滑动。
她仿佛看到了破败出租屋冰冷的墙壁,看到了爱音苍白疲惫却强撑的脸,看到了自己深不见底的自我厌弃,也看到了…那微隆的小腹下,顽强跳动的、属于未来的微弱火种…所有的痛苦、挣扎、绝望和那一丝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希望,都化作了指尖下沉重而坚韧的音符。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带着悠长的余韵,消散在寂静的空气中。
祥子猛地回过神,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制服。
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
她猛地站起身,脸色惨白如纸,对着那位被众人簇拥的佐藤夫人和周围投来的、或惊讶或探究的目光,深深地、几乎要将腰折断地鞠躬。
“非…非常抱歉!我…我擅自…”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恐惧和等待被解雇的绝望。
然而,预想中的呵斥没有到来。
“孩子。”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响起。
祥子颤抖着抬起头。
那位佐藤夫人不知何时已走到钢琴边,正静静地看着她。
老人的眼神锐利而通透,没有责备,只有深深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这首曲子…是你自己写的?”佐藤夫人问道,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宴会厅都安静下来。
祥子僵硬地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很…特别。”佐藤夫人缓缓说道,目光落在祥子因为紧张和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充满了…冬天的味道。冰冷,但…有光。”她顿了顿,看着祥子苍白却难掩清秀的脸,“你叫什么名字?”
“丰…丰川祥子。”祥子几乎是用气声回答。
佐藤夫人微微颔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旁边的经理低声吩咐了几句,便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晚宴继续,背景音乐换成了更轻柔的曲子。
祥子像被抽空了力气,几乎要瘫软在地。领班走过来,脸色复杂,没有呵斥,只是低声说:“…回你的位置去。佐藤夫人…没生气。”
那一晚,祥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到下班的。
但当她攥着当天的薪水(似乎比平时厚了一点?),走出“月下亭”那金碧辉煌的大门,踏入初冬深夜刺骨的寒风中时,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她冰冷的心中蔓延开来。
不是狂喜,不是解脱。
而是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松动。
仿佛那架钢琴,那首即兴的、充满挣扎的曲子,像一把小小的凿子,在她冰封绝望的心墙上,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一丝微弱的光,似乎透了进来。
————
时间悄然滑向十二月。
圣诞的气息开始弥漫在东京的街头,橱窗里挂起了彩灯,播放着欢快的乐曲,与祥子和爱音破败的出租屋形成了更鲜明的对比。
祥子依旧在“月下亭”端盘子,依旧沉默寡言。
但她的眼神里,那层厚重的死寂似乎淡去了一些,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专注。
她开始利用一切碎片时间——在出租屋爱音睡着的深夜,在酒店更衣间短暂的休息间隙——用那台蒙尘的键盘,笨拙地记录、修改着那晚在斯坦威上流淌出的旋律。
灵感不再枯竭,爱音沉睡中微微隆起的腹部弧线,窗外飘落的初雪,甚至酒店客人杯中美酒折射的光泽…都成了她音符的源泉。
旋律依旧带着冬日的凛冽底色,但其中挣扎向上的力量感,却越来越清晰。
爱音的身体负担越来越重,便利店的站立工作让她腰背酸痛难忍。
一天下班,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出租屋,发现桌上放着一个简陋的、用旧报纸包着的小包裹。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双崭新的、厚实的、带有防滑底的保暖棉拖鞋。
没有署名。
但爱音知道是谁。
她摩挲着那柔软的棉布,看着角落里那个背对着她、似乎睡着的、单薄的身影,眼眶瞬间红了。
她默默换上拖鞋,脚底传来的暖意,一直蔓延到冰冷的心底。
几天后,一个更大的转机,以一种极其平淡却真实的方式降临。
爱音在整理自己那个破旧的书包时,从夹层里掉出一个同样破旧、几乎被遗忘的笔记本。
那是她家还没破产时,父亲随手记东西用的。
她漫不经心地翻看着那些陈年的电话号码和潦草的备忘,指尖忽然顿住了。
一页泛黄的纸上,用铅笔写着一个名字和一串电话号码,旁边潦草地标注着:“大野,旧友,曾借30万円周转,务必记得归还。(日期是五年前)”
爱音的心猛地一跳!
大野…她对这个名字有点模糊的印象,似乎是父亲多年前的一个朋友,后来搬去了外地,渐渐断了联系。
三十万円!
对于现在的她们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
但…五年了…对方还会认吗?
父亲都…不在了…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也或许是腹中孩子带来的孤注一掷的勇气,爱音颤抖着拨通了那个号码。
漫长的等待音后,一个略显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莫西莫西?”
爱音紧张地自报家门,提到父亲的名字和那笔借款,声音因为不确定而微微发颤。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啊…是爱音酱啊…你父亲他…唉…那笔钱…我还以为…” 大野先生的声音带着感慨和一丝愧疚,“这些年我搬了几次家,也试着联系过你们,但…都断了。没想到…你父亲他…还记在笔记本上…”
大野先生没有赖账。
他详细询问了爱音现在的地址和情况(爱音只含糊地说家里遇到些困难),语气充满了同情。
几天后,一张三十万円的邮政汇款单,静静地躺在了出租屋破旧的信箱里。
当爱音拿着那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汇款单冲回屋里时,祥子刚结束一个疲惫的晚班回来。
“祥祥!你看!”爱音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哭腔,将汇款单塞到祥子手里,“是…是我爸爸以前的一个朋友…他还钱了!三十万円!”
祥子看着那张汇款单,又看看爱音因为激动和希望而微微发亮的脸,再看看她明显隆起的腹部…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恍惚感瞬间攫住了她。
三十万円!
这足够她们付清拖欠的房租,甚至能支撑好几个月的基本生活!
压在胸口那块名为“生存”的巨石,似乎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她猛地将爱音紧紧抱进怀里!
动作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窒息的力道。
爱音也紧紧回抱着她,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祥子冰冷的制服外套。
两人在破败的出租屋中央紧紧相拥,像两株在暴风雪中终于触碰到彼此的、濒死的藤蔓,汲取着对方身上传来的、微弱的暖意和希望。
————
圣诞夜,终于来临。
拖欠了数月的房租,连同水电费,被厚厚一叠带着油墨味的钞票结清。
房东那张刻薄的脸,在钞票面前也难得地挤出了一丝笑容。
压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暂时移开了。
怀揣着剩下的、为数不多但足以让她们喘口气的钱,祥子和爱音走出了那间散发着霉味的出租屋,走进了圣诞夜的东京街头。
寒风依旧凛冽,但街道两旁商店橱窗里闪烁的彩灯,树上缠绕的星星灯,空气中飘荡的《Jingle Bells》旋律,营造出一种梦幻般的、不真实的温暖氛围。
行人裹着厚厚的冬衣,脸上带着节日的喜悦。
爱音穿着祥子买的那双厚棉拖鞋(外面套了旧鞋子),裹着一条同样洗得发白但还算厚实的围巾,小心翼翼地走在清扫过积雪的人行道上。
她的孕肚在厚厚的冬衣下已经相当明显。
祥子走在她身边,落后半步,目光始终落在爱音身上,带着一种无声的守护。
她身上还是那件旧外套,但洗得很干净。
她们没有钱去高级餐厅,也没有钱买礼物。
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感受着这久违的、没有催债阴影的轻松。
路过一家灯火通明的母婴用品店时,爱音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橱窗里,展示着各种柔软可爱的小衣服、小鞋子,还有一张铺着雪白蕾丝、放着毛绒玩具的婴儿床。
爱音的目光,被一双小小的、嫩黄色的、毛茸茸的婴儿袜牢牢吸引住了。
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柔软,带着一种母性的光辉和憧憬,手不自觉地轻轻复上自己隆起的腹部。
祥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双小袜子。
她的心像被最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默默记下了价格标签上那个对她来说依然不菲的数字。
“祥祥,”爱音的声音很轻,带着梦幻般的温柔,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双小袜子上,“你说…我们的孩子…会喜欢什么颜色?”
祥子沉默了几秒,看着爱音被橱窗灯光映亮的、带着希冀的侧脸,又看看她腹部的弧线。
一股暖流,混杂着酸楚、责任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缓缓淌过她冰冷的心田。
“不知道。”祥子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
她伸出手,第一次,在爱音清醒且没有情欲驱使的情况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复上了爱音按在腹部的手背。
两人的手,隔着厚厚的冬衣,共同感受着那下面顽强跳动的生命。
“但是,”祥子抬起头,目光穿过橱窗的灯光,望向远处被霓虹染红的、依旧寒冷的夜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力量,“…我会让她…看到很多颜色。”
寒风卷起地上的细雪,在璀璨的灯光下飞舞。
圣诞的歌声在街头飘荡。
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单薄的身影,站在明亮的橱窗前,手叠着手,护着腹中孕育的未来。
她们身后,是深渊的阴影;前方,是依旧寒冷的漫漫长夜。
但此刻,在这圣诞夜的微光下,她们手中,终于握住了一线名为“可能”的熹光。
那光很弱,却足以照亮脚下这一小段,共同前行的路。
————
二月的风,依旧带着料峭的寒意,却已能嗅到一丝泥土解冻的、微弱的潮湿气息。情人节与祥子的生日,在这片依旧灰蒙蒙的冬日尾声里重叠。
破败的出租屋似乎也沾染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霉味依旧,但空气里多了一种甜腻的、温暖的香气。
爱音挺着已经相当明显的孕肚,笨拙却无比专注地在狭小的、油腻的灶台前忙碌。
她的脸颊因为炉火的热气而泛着红晕,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嘴角却噙着一抹温柔而狡黠的笑意。
一个简陋的、用最便宜材料自制的蛋糕胚,在小小的烤箱里慢慢膨胀、上色。
爱音小心翼翼地把它取出来,放在唯一的矮桌上。
没有精致的裱花工具,她只能用一把小刀,笨拙地涂抹着同样廉价的奶油。
奶油抹得并不均匀,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蛋糕胚的棕色。
最后,她用几颗在便利店打折时买的、颜色鲜艳的糖豆,在蛋糕中央,歪歪扭扭地拼出了一个音符的形状。
“祥祥…会喜欢吗?”爱音看着自己并不完美的作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隆起的腹部,那里传来一阵轻微的胎动,像是在回应她。
她轻轻笑了,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
祥子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推门进来。
她刚结束“月下亭”一个冗长的晚宴,疲惫刻在眉宇间,制服外套的肩膀上还沾着未化的细雪。
然而,当她看到矮桌上那个点着小小蜡烛、散发着温暖光芒和甜香的蛋糕,以及爱音站在烛光后、带着温柔笑意和明显孕肚的身影时,所有的疲惫和寒冷瞬间凝固了。
她僵在门口,像一尊被风雪冻住的雕像。
目光从那个歪歪扭扭的音符蛋糕,移到爱音被烛光映亮的、带着期待的脸庞,再落到她隆起的腹部…一种巨大的、混杂着酸楚、温暖、难以置信和更深沉爱意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心中冰封的堤坝。
“生…生日快乐,祥祥。”爱音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羞涩和不容置疑的温柔。
祥子喉头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一步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那簇微弱的烛光,走向那个在深渊里为她点燃希望的女人。
每一步,都像踏在云端,又像踩在滚烫的炭火上。
她走到爱音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蛋糕甜香和孕期特有气息的暖意。
“我…我做的…可能不太好看…”爱音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
祥子没有看蛋糕。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锁在爱音的脸上。
烛光在她深不见底的眼眸中跳跃,映出里面翻涌的、复杂到极致的情感。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抚上爱音温热的脸颊。
那触感如此真实,如此温暖,驱散了她指尖的冰冷和心头的阴霾。
“爱音…”祥子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艰难地挤出来,“…谢谢…”
话音未落,爱音已经踮起脚尖(尽管有些吃力),主动迎了上去。
她滚烫的、带着蛋糕甜香的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和深沉的眷恋,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印在了祥子冰冷而颤抖的唇上。
这个吻,不同于雨夜里的疯狂占有,也不同于绝望深渊中的互相啃噬。
它很轻,很柔,带着蛋糕的甜腻,带着孕期的温暖,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珍惜和一种对未来的、小心翼翼的期许。
祥子僵硬的身体在这个吻中渐渐软化,她闭上眼,长而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颤抖着,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两人紧贴的唇间,带着咸涩的味道。
爱音感受到了那滴泪水的温度,也感受到了祥子唇瓣细微的回应。
她更紧地环抱住祥子单薄的腰身,加深了这个吻,用自己唇舌的温度,笨拙却执着地,试图融化对方心中最后一点坚冰。
狭小的出租屋里,只有蜡烛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两人交织的、带着泪意的、无比温柔的呼吸声。
破败的环境,简陋的蛋糕,与这深情而温暖的吻,形成了最动人心魄的对比。
————
几天后,一封质地考究、带着淡淡香气的白色信封,静静地躺在了“月下亭”员工更衣室祥子的储物柜里。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有一枚优雅的、烫金的“佐藤”家徽印记。
祥子带着一丝疑惑和隐隐的不安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同样精致的卡片,上面是几行用流畅而有力的笔迹写下的字:
丰川祥子 様:
冬夜夜一曲,萦绕于心。
凛冬之音,破冰之力,尤为可贵。
老身名下基金会,设有“新芽”艺术扶持项目,旨在发掘困顿中仍怀璞玉之才者。
若有意,请携作品于三日后午后三时,至银座“清响”茶室一晤。
佐藤 薰
祥子捏着卡片的手指微微颤抖。佐藤夫人…那个在圣诞夜听她弹奏、眼神锐利的老夫人…她记得!她不仅记得,还…伸出了橄榄枝?
巨大的不真实感再次攫住了祥子。
她靠在冰冷的储物柜上,反复阅读着那几行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这是机会吗?
一个能让她用音乐真正站起来的机会?
一个…能让她有资格去守护爱音和那个即将到来的孩子的机会?
恐慌和自我怀疑如同跗骨之蛆,瞬间又缠绕上来。她能行吗?她的音乐…真的配吗?会不会只是老夫人一时兴起的怜悯?
然而,爱音在烛光下温柔的笑脸,她腹部的弧线,那个歪歪扭扭的音符蛋糕…这些画面如同最有力的强心剂,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怀疑。
她攥紧了那张卡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中却燃起了一簇前所未有的、名为“希望”的火焰。
为了爱音。
为了孩子。
为了…不再让她们失望的自己。
————
祥子捏着那张印有“佐藤”家徽的卡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卡片边缘锋利的触感,像在提醒她这并非梦境。三天。只有三天时间。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心脏。
作品?
她有什么像样的作品?
除了那晚在“月下亭”斯坦威上即兴流淌出的、充满挣扎的旋律,她只有出租屋角落里,那台蒙尘的键盘上记录的、支离破碎的片段。
那些音符,浸透了她的绝望、自厌,以及对爱音和未出世孩子那无法言说的、沉重的爱意。
它们够格吗?
能入得了佐藤夫人那样人物的眼吗?
“祥祥?”爱音的声音带着担忧,她挺着孕肚,艰难地挪到祥子身边,目光落在她手中那张散发着淡淡香气的卡片上,“这是…?”
祥子深吸一口气,将卡片递给爱音,声音干涩:“佐藤夫人…邀请我…带着作品去见她。”
爱音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点燃了两簇小小的火焰。
“真的?!祥祥!太好了!”她激动地抓住祥子的手臂,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松开,但眼中的喜悦和希望几乎要溢出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的音乐…一定会被看到的!”
看着爱音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期待,祥子心中翻涌的恐慌和自厌,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压了下去。
为了她。
为了孩子。
这个念头像磐石般,压住了所有动摇的浮沙。
“嗯。”祥子低低应了一声,眼神变得坚定。她不再犹豫,转身走向角落,打开了那个蒙尘的琴箱。
接下来的三天,出租屋的夜晚被一种近乎悲壮的专注所笼罩。
祥子蜷缩在角落,键盘冰冷的蓝光映着她苍白而紧绷的脸。
她戴上廉价的耳机,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也隔绝了爱音因孕期不适而发出的细微呻吟(尽管爱音极力压抑)。
她的指尖在琴键上疯狂地敲击、滑动、修改。
她将圣诞夜那首即兴的曲子作为核心骨架,融入了更多在“月下亭”观察到的、光鲜表象下的冰冷疏离(尖锐的不和谐音),融入了爱音在便利店油烟中强忍呕吐的坚韧(一段沉重却不断向上的低音旋律),融入了自己深不见底的自我厌弃与挣扎(扭曲变形的和弦),更融入了…当她的手第一次真正感受到胎动时,那种如同冰层破裂、涌出第一股暖流的、难以言喻的悸动与希望(一段在混乱中逐渐清晰、最终破冰而出的明亮旋律)。
她给这首重新整合、打磨的作品,取名为《冻土》。冰冷、坚硬、死寂的表象之下,是生命顽强搏动、渴望破土而出的力量。
没有专业的录音设备,她只能用手机勉强录下键盘导出的音频,音质粗糙,带着电流的杂音。
她又将主旋律和关键段落,用最工整的笔迹,誊写在从便利店拿回的废弃点菜单背面。
纸张粗糙,墨迹有些晕染,但每一个音符都倾注了她全部的灵魂。
————
三日后,午后三时。银座,“清响”茶室。
与“月下亭”的金碧辉煌不同,“清响”茶室隐匿在一条幽静的巷弄深处。
推开沉重的木门,仿佛踏入另一个时空。
空气里弥漫着上等线香清雅悠远的香气,混合着新茶的微涩。
光线被精心调暗,只余下几盏纸灯笼散发出柔和的光晕,映照着墙上悬挂的枯山水挂轴和插在粗陶瓶中的一枝含苞待放的白梅。
静谧,雅致,带着一种沉淀了岁月的、不容亵渎的庄严。
祥子穿着她唯一一套还算体面的、洗得发白的套裙,局促地站在玄关。
她感觉自己像一颗误入珍珠匣子的砂砾,格格不入。
侍者是一位穿着素色和服、气质沉静的老妇人,她无声地引着祥子穿过铺着榻榻米的回廊,来到一间临着小小枯山水庭院的茶室。
佐藤薰夫人已经端坐在主位。
她穿着深灰色捻线绸的和服,外罩一件墨色羽织,银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
她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套素雅的志野烧茶具。
看到祥子进来,她微微颔首,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能穿透人心的力量。
“丰川小姐,请坐。”佐藤夫人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静谧的茶室里。
祥子依言在客位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双手紧张地交叠放在膝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她能感觉到自己廉价皮鞋的鞋底沾着外面带来的、与这里格格不入的灰尘。
老妇人侍者无声地开始点茶。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仪式般的美感。
茶筅搅动茶汤的沙沙声,成了室内唯一的声响。
祥子屏住呼吸,感觉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茶汤呈上,碧绿如玉,氤氲着热气。祥子僵硬地端起茶碗,指尖冰凉。
“不必拘谨。”佐藤夫人端起自己的茶碗,轻轻啜饮一口,目光落在祥子带来的、那个与茶室氛围极不相称的廉价U盘和几张皱巴巴的点菜单乐谱上。
“你的‘作品’,带来了吗?”
“是…是的。”祥子的声音有些发紧。
她将U盘和乐谱双手奉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也带着无法掩饰的窘迫。
“设备…简陋…音质…很抱歉…”
佐藤夫人没有在意她的道歉,示意侍者老妇人接过。
老妇人将U盘插入一个连接着茶室角落隐藏音响的接口,又将那几张点菜单乐谱轻轻放在佐藤夫人手边的小几上。
短暂的沉默后,祥子那首用手机录制的《冻土》,带着不可避免的电流杂音,在静谧雅致的茶室里流淌开来。
粗糙的音质,瞬间打破了茶室完美的静谧。
那尖锐的不和谐音,沉重的低音,扭曲的和弦…像一股凛冽的寒风,夹杂着冰碴和泥土的气息,猛地灌入这方精心营造的雅致空间!
与茶香、线香、枯山水的禅意,形成了最激烈、最不协调的碰撞!
祥子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死死低着头,不敢看佐藤夫人的表情。
完了。
如此粗糙、如此“不美”、如此充满“负面”情绪的东西…在这种地方播放,简直是亵渎!
她甚至能感觉到侍者老妇人微微蹙起的眉头。
然而,佐藤夫人却没有任何表示。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闭着眼睛,仿佛在凝神倾听。
她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放在膝盖上的、戴着翡翠戒指的手指,随着音乐的起伏,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敲击着。
音乐进行到中段。
那混乱的、充满挣扎的旋律线,如同在泥泞中艰难跋涉。
突然,一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澈的钢琴旋律,如同冰层下涌出的第一股暖流,顽强地穿透了所有的阴霾和扭曲,挣扎着、试探性地…升腾而起!
那是祥子在感受到胎动时写下的旋律,充满了对生命最原始的悸动和小心翼翼的希冀。
就在这一刻,佐藤夫人紧闭的双眼,倏然睁开!
她的目光不再是平静无波,而是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直直地投向音响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粗糙的音质,捕捉到旋律深处最核心的灵魂!
她放在膝盖上敲击的手指,也骤然停住。
祥子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
《冻土》在最后一段破冰而出的、带着伤痕却无比坚定的明亮旋律中结束。电流的杂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茶室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只有线香燃烧的细微声响,和枯山水庭院里模拟的潺潺水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祥子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终于,佐藤夫人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目光从音响移开,落在了祥子苍白而紧绷的脸上。
她的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有惊讶,最终沉淀为一种深沉的…激赏。
“丰川小姐,”佐藤夫人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比刚才低沉了一些,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冻土》。”祥子的声音干涩。
“《冻土》…”佐藤夫人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扫过小几上那几张皱巴巴的点菜单乐谱。
粗糙的纸张,晕染的墨迹,与那首充满力量的作品形成了最震撼人心的对比。
她拿起最上面一张,看着那工整却带着力透纸背般决绝的音符,指尖在那段破冰而出的明亮旋律上轻轻拂过。
“冰冷,坚硬,死寂…”佐藤夫人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像在掂量,“…表象之下,是岩浆般奔涌的痛苦、挣扎、自我撕裂…”她的目光再次锐利地射向祥子,“…更有…一种在绝境中,被最原始的生命力所点燃的、近乎野蛮的…求生欲和…希望。”
她顿了顿,放下乐谱,直视着祥子因为被看穿灵魂而微微颤抖的眼睛:“这不仅仅是音乐,丰川小姐。这是…活着的证明。是灵魂在深渊边缘的呐喊与…攀爬。”
祥子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佐藤夫人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她所有试图隐藏的黑暗和脆弱,也照亮了她自己都未曾清晰认知的、那点微弱的火种!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上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它们落下。
“基金会‘新芽’项目的初衷,”佐藤夫人端起已经微凉的茶,轻轻啜了一口,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就是寻找那些被泥土掩埋、被风雪摧折,却依旧不肯放弃破土而出的…种子。你的音乐里,有这种力量。”
她放下茶碗,目光落在祥子洗得发白的袖口上,那里有一道不易察觉的磨损痕迹。
“我们提供的不只是资金。是土壤,是水分,是让你能心无旁骛、将这份‘活着’的力量,真正转化为艺术的机会。”她示意侍者老妇人。
老妇人无声地呈上一个深蓝色的文件夹,放在祥子面前。
“这是初步的意向书和资助细则。”佐藤夫人的声音带着一种长者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你可以带回去仔细看。不必立刻答复。但老身希望,你能接受这份‘新芽’的馈赠。不是为了怜悯,而是为了…你音乐里那份,足以撼动人心、也足以照亮你自己的…光。”
祥子颤抖着双手,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文件夹。
深蓝色的封面,像一片无垠的夜空。
她紧紧攥着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这不是施舍。
这是…认可。
对她音乐,对她灵魂深处那点不肯熄灭之火的认可。
她抬起头,看向佐藤夫人。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个深深的、几乎将额头触碰到榻榻米的鞠躬。
泪水终于无法抑制,砸落在深蓝色的文件夹封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谢…谢谢您…佐藤夫人…” 声音哽咽,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重量。
佐藤夫人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去吧,孩子。春天…快到了。”
祥子再次深深鞠躬,攥紧那份如同生命线般的文件夹,脚步有些虚浮地离开了“清响”茶室。
当她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重新踏入初春午后微冷的阳光中时,感觉那阳光,似乎比来时…温暖了许多。
她抬起头,望向铅灰色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似乎真的…有了一丝冰雪消融的气息。
她攥紧了手中的文件夹,挺直了背脊,朝着那个有爱音在等待的、简陋却充满希望的小屋,快步走去。脚步,从未如此坚定。
————
时间如同融化的雪水,悄然流向春天。
最凛冽的寒风终于偃旗息鼓。
阳光变得温暖而慷慨,温柔地洒在东京的每一个角落。
河岸边的樱花树,仿佛一夜之间收到了讯号,枝头鼓胀起无数粉嫩的花苞,蓄势待发。
她们搬离了那间充满霉味和绝望记忆的出租屋。
新租的公寓依旧狭小简陋,位于城市边缘,但窗户很大,朝南。
阳光能毫无阻碍地倾泻进来,在地板上铺开一片明亮的、温暖的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干净的皂角气息和淡淡的奶香。
窗边,铺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毯子。
祥子背靠着墙壁,坐在阳光里。
她瘦削的肩膀似乎比从前挺直了一些,眉宇间沉淀着一种经历风霜后的沉静。
她的腿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乐谱,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节奏——那是她为佐藤夫人基金会“新芽”项目提交的作品,一首名为《融雪》的钢琴组曲的初稿,充满了冬去春来的挣扎与希冀。
爱音就躺在她身边,头枕在祥子的大腿上,身体放松得像一只餍足的猫。
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裹在柔软浅蓝色襁褓里的婴儿。
婴儿睡得正香,小脸粉扑扑的,呼吸均匀而轻柔,像一朵初绽的、最娇嫩的花蕾。
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温柔地笼罩着她们三人,在爱音柔顺的粉色长发和婴儿细软的胎发上跳跃,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婴儿细微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的鸟鸣。
“祥祥,”爱音的声音带着一种慵懒的、满足的沙哑,她闭着眼睛,脸颊在祥子腿上的衣料上轻轻蹭了蹭,像在汲取温暖和安心,“你看她…睡得多香。”
祥子停下指尖的敲击,低下头。
目光落在爱音恬静的侧脸,再落到她怀中那个小小的、散发着奶香的生命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平静和一种深沉的、几乎让她落泪的幸福感,如同温暖的潮水,缓缓漫过心田。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小心翼翼地拂过婴儿柔嫩得不可思议的脸颊。
“嗯。”祥子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她不需要更多言语。
爱音依旧闭着眼,嘴角却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她仿佛陷入了回忆,声音轻得像梦呓:“…真不敢相信啊…去年这个时候,我们还挤在那个又冷又破的屋子里,为了下个月的房租发愁…你整天把自己缩在角落…我闻着便利店的油烟味就想吐…”
她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回味那段黑暗的时光。
“…那个圣诞夜,我们拿着钱走在街上,看到橱窗里的小袜子…你第一次摸我的肚子…说会让她看到很多颜色…”
祥子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爱音一缕散落的粉色发丝。
那些记忆,如同褪色的旧照片,带着苦涩,却也因为此刻的温暖而被赋予了别样的意义。
是深渊,也是她们共同跋涉、互相支撑着爬出来的路。
“…还有你生日那天,”爱音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甜蜜的笑意,“我做的那个丑丑的蛋糕…还有那个吻…”她睁开眼,仰头看向祥子,琥珀色的眼眸在阳光下清澈透亮,盛满了温柔的爱意和促狭,“…祥祥,你当时哭了呢。”
祥子的脸颊微微泛红,有些窘迫地别开视线,却没有否认。她只是更紧地握住了爱音的手。
爱音满足地叹了口气,重新闭上眼睛,将脸颊更深地埋进祥子的怀里,感受着她身上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和气息。
她怀中的婴儿在睡梦中咂了咂小嘴,发出细微的、如同幼猫般的哼唧声。
“现在…真好。”爱音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浓浓的睡意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满足。
祥子低下头,看着枕在自己腿上、抱着她们的孩子、如同归巢倦鸟般安然睡去的爱音。
阳光慷慨地洒在爱音恬静的睡颜上,洒在婴儿柔嫩的肌肤上,也洒在她摊开的、写满新生音符的乐谱上。
窗外,一阵温柔的春风吹过。
河岸边,一株早樱仿佛终于积蓄够了力量,枝头最顶端的一簇花苞,“噗”地一声,悄然绽放。
几片娇嫩得近乎透明的淡粉色花瓣,被风轻轻托起,打着旋儿,悠悠地飘落。
其中一片,恰好穿过敞开的窗户,像一只轻盈的蝶,无声地落在祥子摊开的乐谱上,落在那个标题《融雪》的旁边。
祥子没有动。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落在音符间的樱花,看着腿上安然熟睡的爱音和孩子。
阳光暖融融地包裹着她们,空气中弥漫着新生的气息和淡淡的奶香。
许久,许久。
祥子也缓缓地、极其轻柔地,闭上了眼睛。
她微微低下头,下巴轻轻抵在爱音柔软的发顶,感受着那温暖的、真实的触感。
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窗外的樱花,在春风中,无声地、热烈地,绽放着。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