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
光线昏暗。药味刺鼻,熏得人脑仁疼。
徐兰推门进来,手里端着碗黑乎乎的药汤,热气直往上冒。她步子放得轻,不是怕吵着谁,是这破地板吱呀响,听着烦。
厉栖染醒了。睁着眼,直挺挺躺着,跟块从坟里刨出来的棺材板似的。就胸口还有点起伏,证明是个活物。
徐兰走近床边,大咧咧往那一杵。她拿眼扫他露在外头的手腕子、脖子。没见新渗血,挺好,省得她再费劲包扎。
“醒了?”她嗓门不大,但透着一股子利落劲儿,“身上地方疼得厉害不?”她最烦猜闷儿,疼就吱声,不疼拉倒。
厉栖染没动弹。眼珠子定在房梁上,空洞洞的,像两口枯井。屁都没放一个。
徐兰心里“啧”了一声。又来了。每次伤狠了醒来都这德性,活像魂儿丢在了外头。她当姑娘那会儿在村里,猪崽子病了还知道哼唧两声呢。
这主儿,比猪崽子还闷!
“哐当”
徐兰懒得再问第二遍。转身把药碗撂旁边小几上。褐色的药汤晃了晃,溅出两滴在木头面上。
她下巴朝碗点了点,命令式,“趁热,灌下去。”
她可没闲工夫在这儿磨蹭。青竹阁一摊子事等着她呢,后厨采买的账还没对,西厢那帮小崽子指不定又打碎了几个花瓶。
厉栖染还是那副死样子。眼皮都懒得耷拉一下。好像那碗救命的药是坨臭狗屎。
徐兰抱着胳膊看他。心里那点不耐烦蹭蹭往上冒。
躺这儿装死狗?
她最瞧不上这号人,要么就狠到底,要么就别逞能。既然入了这里,装什么蔫儿?
她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了搓粗布衣角。
这料子磨手,让她想起以前下地干活的日子。
烦归烦,事儿还得办。
谁让她现在是青竹阁的管事?
更因为,这是少宗主亲自吩咐下来的差事。
少宗主的令,在她这儿比圣旨还管用。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硬邦邦的,特意加了点分量:“少宗主亲自备下的药。”
屋子里好像更静了。连药汤冒热气的“嘶嘶”声都听得清。
厉栖染那对死鱼眼珠子,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
那层蒙着的灰翳,似乎被什么东西强行刮开了一道细缝。
一点微弱的、近乎挣扎的活气儿,从那缝里透出来。
她的视线,终于从房梁上拔下来。慢得像生了锈的锄头。一点点挪,最后钉在了那碗冒着热气的药汤上。
干瘪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徐兰冷眼瞧着。心里那股火气一下,被浇熄了大半。
嘿,果然!她就知道!什么灵丹妙药都不如“少宗主”这三个字好使!
她没催。抱着胳膊等。看他能磨蹭到几时。
厉栖染的手臂动了。
动作僵硬得像村头老木匠手里卡了榫卯的破家具。
她想撑起来。
刚一动,扯到了身上的伤,她闷哼一声,牙关瞬间咬紧,额头青筋都蹦出来了,冷汗“唰”地就下来了,脸白得像糊墙的纸。
徐兰没动。
她压根没想伸手扶。
一来她知道这疯子不喜人碰,碰了搞不好反咬你一口。
二来,她徐兰当姑娘时能扛百斤谷子,当了管事更不是伺候人的老妈子!
有本事折腾自己,就得有本事自己爬起来喝药!
她看着厉栖染咬着后槽牙,额头汗珠子滚豆子似的往下掉,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又极其吃力地把那副沉重破烂的身子从硬板床上拱起来。
靠上床头时,厉栖染喘得跟破风箱似的。
那眼神里,空洞少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压抑到极致的痛楚和一股子狼崽子似的狠戾。
厉栖染喘了几口粗气,眼珠子又死死盯住了那碗药。
徐兰这才伸手把药碗端起来,直接杵到他眼皮子底下。碗沿离她手也就三寸远。
厉栖染没立刻接。他看着那碗深褐色、气味冲鼻的药汤,眼神沉得像里面翻搅着什么?
恨?厌?
还是别的更复杂的东西?徐兰懒得琢磨。她只觉得那潭水底下有东西在搅,让人看着不舒服。
厉栖染终于伸出了手。原本断掉的手指,已经恢复得骨节修长分明,上面横七竖八爬满了新旧伤疤。手有点抖。她接过了碗。
指尖碰到碗沿,冰凉。
徐兰立刻缩回了手,像被狼崽子舔了一下。
厉栖染端着碗。不看她。就盯着碗里的药。看了好几息。
然后,一仰脖。
咕咚!咕咚!
那药苦得徐兰隔这么远都闻着皱眉。厉栖染灌得极猛,喉结疯狂地上下窜动。眉头拧成了死疙瘩,像是在经受什么酷刑。但动作一点不含糊。
碗很快空了。
“哐当。”空碗被他随手丢回小几上。
厉栖染重重靠回床头,闭上眼。
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喘气声粗重。
额头上全是汗。
嘴唇紧抿着,嘴角还挂着一丝没舔干净的褐色药渍。
屋子里只剩下她拉风箱似的喘息。
徐兰看着厉栖染那副闭目等死的模样。那股子死气又罩上来了。不过跟刚才的彻底空洞不一样。现在更像是一堆刚烧完的木炭,外面还烫手。
她一个字都懒得再说。利索地抄起空碗。转身就走。到门口,脚步顿都没顿。
“有事嚎一嗓子。”她撂下话,拉开门,风风火火地走了出去,“砰”地一声把门带严实了。
屋子里彻底死寂。浓烈的药味塞满了每个角落。
厉栖染依旧闭着眼。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