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线-洋城-2011-12-31。
天台的风像淬了冰的刀片,刮过裸露的水泥地,发出呜咽般的嘶鸣。整栋破败的出租楼沉睡着,只有他们两人是醒着的。
陈渂钦背靠铁锈的栏杆上,手上夹着的烟头在寒风中明灭不定。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领口松垮的黑T恤,抵御不了多少寒气。
洋城的万家灯火织成一片模糊的光海,耳边是稀稀落落的爆竹声,还有隐隐约约、穿透夜风飘来的倒计时呼喊。
“九……八……”
他没有回头,目光定定锁在对面那栋旧楼上。
一块巨大的广告灯牌悬在那里,“幸福生活从此开始”几个字,灯管接触不良,闪烁着神经质的光,一下,又一下,像一张咧开的嘴,无声地嘲笑着他残存的天真。
“七……”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赤脚踩在粗糙的水泥地上。
何家骏的气息靠近,带着夜风的凛冽和自身散发的热量。
一只手带着冰凉的触感,猝不及防地从他侧腰探入薄薄的T恤下摆,掌心紧贴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六……”
“你又唔着鞋?”(又不穿鞋?)陈渂钦眉头拧紧,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没有躲闪。那冰凉的手掌贴着他的腰侧,形成一种奇异的冷热交织。
“五……”
“你明知我唔怕冻。”(你知道我不怕冷。)何家骏的声音贴着他后颈响起,呼吸温热,带着薄荷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喷在他敏感的皮肤上。
他贴得更近,胸膛几乎完全抵住陈渂钦的后背,传递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体温。
“四……”
一股力量扳过他的肩膀。
陈渂钦被强行转过来,与何家骏面对面。
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眼中映着的、远处烟花炸裂的微光。
何家骏的鼻尖几乎蹭到他的,嘴唇近在咫尺,只差毫厘。
新年倒数声浪似乎被隔绝在外,世界只剩下两人之间急促的呼吸和无声的对峙。
“三……”
“你又想玩咩?”(又想玩什么?)陈渂钦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刚从一场漫长的、疲惫的梦境中挣扎出来,带着宿醉般的倦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防备。
“二……”
何家骏没有回答。
他眼底翻涌着陈渂钦读不懂的浓稠情绪,像是压抑已久的岩浆终于找到了裂缝。
在最后那个数字即将被淹没在城市的喧嚣前,他猛地低头,吻了下去。
“一!”
几乎是同时,跨年烟火在夜空中轰然炸裂!
无数道璀璨的光流撕裂黑暗,将整座城市映照得如同白昼。
震耳欲聋的爆响、人群的欢呼、汽笛的长鸣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
整个世界都在疯狂地庆祝、尖叫、宣泄。
在这片喧嚣的顶点,在这栋孤零零的出租楼天台上,他们却陷入了一种近乎死寂的沉默。
只有唇齿间激烈而无声的交锋。
那不是温柔的亲吻,是碰撞,是撕咬,是带着血腥味的掠夺和沉沦。
牙齿磕碰,舌尖蛮横地入侵、缠绕,像是在确认彼此的存在,又像是在发泄无处安放的愤怒和绝望。
口腔里弥漫着烟味、酒气,还有一股更深沉的、近乎毁灭的气息。
他们是两粒被狂欢世界彻底遗忘的尘埃,只能在对方同样滚烫的唇舌和混乱的气息中,寻求一点短暂而暴烈的慰藉,确认自己还活着。
舌尖死死缠绕的瞬间,时间仿佛真的停滞了。
陈渂钦只感到何家骏的嘴唇异常灼热,那热度几乎要将他烫伤。
唇齿间除了烟酒,还有一种更深的东西,一种无法言说的、近乎卑微的恳求,通过这个粗暴的吻传递过来,直抵他的心脏深处。
“Happy New Year.”(新年快乐。)何家骏终于稍稍退开,灼热的呼吸喷在陈渂钦的耳廓上,嗓音嘶哑得厉害,却奇异地包裹着一层罕见的、破碎的温柔。
“冇咩好happy。”(没什么好快乐的。)陈渂钦喘息着,别开脸,避开那过于灼热的视线。
他望着远处仍在盛放的烟花,声音空洞,“又老一岁,又唔喺你个正印。”(又老一岁,我又不是你名正言顺的那一个。)
“你话咩?”(你说什么?)何家骏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刚才那点温柔荡然无存。
“我话你都唔喺认真。”(我说你从来都不认真。)陈渂钦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
对方没有反驳。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他猛地将陈渂钦推向背后坚硬的水泥墙角。粗糙的墙面硌着脊骨,带来清晰的痛感。
何家骏滚烫的唇舌转而落在他敏感的颈侧,带着啃噬的力道,一路向下。
同时,一只手粗暴地将陈渂钦的T恤卷了上去,露出腰腹。
天台凛冽的寒风立刻灌入,激得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陈渂钦急促地喘息,双手抵住何家骏的胸膛用力推拒:“喺度?你癫?”(在这里?你疯了?!)
“癫到冇你咁癫。”(疯不过你。)何家骏低笑一声,笑声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压抑的火焰。
他的手指带着熟悉的、令人心悸的魔力,精准地滑过陈渂钦腰窝那处凹陷,然后顺着脊柱的线条向下,力道既重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熟稔,仿佛在触摸一具早已刻入骨髓的躯体,从记忆深处翻找出每一寸骨骼的形状。
那触感让陈渂钦浑身一颤,推拒的力量瞬间瓦解。
天台的水泥地坚硬冰冷,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死亡的寒意。他们甚至没有完全褪去衣物,裤子只是胡乱地扯到大腿根。
陈渂钦被迫俯身,双手死死撑在粗糙的地面上,尖锐的砂砾瞬间磨破了掌心,渗出血丝。
每一次撞击都沉重而凶狠,带着不加掩饰的愤怒,像是在惩罚,像是在报复对方的不认真,更像是在进行一场绝望的告别仪式。
每一次深入都伴随着身体内部撕裂般的钝痛,却又被一种更深的、自毁般的快感所覆盖。
何家骏在他身后,牙齿深深陷入他绷紧的肩膀肌肉,留下清晰的齿痕。
他无法说话,喉咙里只剩下破碎而粗重的喘息,混合着压抑的低吼。
在那混乱的声响间隙,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你唔可以…再走……唔可以……”(不准…再走…不准……)
陈渂钦紧闭双眼,牙关紧咬,将喉咙里几乎要逸出的呻吟死死压住。
下唇被咬破,血腥味在口中弥漫。
眼角有什么东西滑落,冰凉,不是泪。
新年的第一场雨,细密而冰冷,恰好在这一刻落下,无声地打湿他滚烫的脸颊和赤裸的背脊。
就在这冰火交织、痛感与快感模糊界限的时刻,一个念头穿透所有混乱,击中陈渂钦:他们之间,从来纠缠不清的,不是谁爱谁多一点,谁付出谁亏欠。
他们早已成了彼此深入骨髓的毒。
无法分离,分离即是死亡。
半小时后,或者更久。
他们并排躺在潮湿的水泥地砖上,精疲力竭。
远处的烟花还在零星地炸响,城市的喧嚣未曾停歇,庆祝着崭新的开始。
而他们像两具耗尽了所有生气的躯壳,沉默地躺着,连呼吸都微弱。
雾水打湿了头发、衣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你话我哋喺咩?”(你说我们是什么?)何家骏望着漆黑的、偶尔被烟火映亮的夜空,声音沙哑而疲惫。
“你喺毒瘾。”(你是毒瘾。)陈渂钦回答得异常平静,像在陈述一个早已认定的事实,“食咗会上瘾,戒咗会死。”(吃了会上瘾,戒了会死。)
“咁你会唔会戒我?”(那你会不会戒了我?)何家骏侧过头,目光沉沉地锁住他。
“我唔知。”(我不知道。)陈渂钦没有看他,眼神空洞地望着被雨水模糊的城市灯火,“但我知,我戒过几次,都冇成功。”(但我戒过几次,都没成功。)
“我都戒唔到你。”(我也戒不掉你。)何家骏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认命般的疲惫,“你一拧头唔望我,我就想捏你条颈。”(你一扭头不看我,我就想掐死你。)
“我知。”(我知道。)陈渂钦终于也侧过头,对上他的视线,雨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你一直都唔喺用嚟爱人。”(你天生就不是用来好好爱人的。)
“但我只会爱你。”(但我只会爱你。)何家骏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陈渂钦死水般的心湖。
又一束巨大的烟花在远处炸开,绚烂的光芒短暂地照亮了天台,照亮了他们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脸庞和身体。
那光芒明灭不定,像命运无情而戏谑的探照灯,在他们身上短暂停留,仿佛在为这段畸形、痛苦却又深入骨髓的关喺,进行一场无声的宣判。
“下年今日呢?”(明年今日呢?)何家骏的声音在烟花余烬的微光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你会唔会仲喺我身边?”(你还会不会在我身边?)
陈渂钦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转过头,重新望向那片被雨水和夜色笼罩的、庞大而陌生的城市。
然后,在下一阵冷风袭来之前,他慢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妥协的疲惫,将头轻轻靠在了何家骏同样冰冷潮湿的肩膀上。
——他知道答案。争吵会继续,纠缠会继续,身体与心灵的互相折磨会继续。像一场永无止境的轮回。
可此刻,在这冰冷的天台,在这新年的开端,在这绝望的深渊边缘,能有一具同样滚烫又同样冰冷的躯体相互依偎,能汲取这一点点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体温,似乎……就足够了。
哪怕只有这一晚。哪怕只是在这座跨年夜的天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