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糙的毛巾在头皮上胡乱揉搓的动作停了下来。
侠客的手顿在半空中，似乎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句回应。
他垂下眼，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和几缕不服帖的湿发贴在她白皙的脖颈上，形成一种脆弱的、近乎透明的质感。
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细微的、属于布料摩擦的声音，和两人交错的、被刻意放缓的呼吸声。
莉安仰起头，湿漉漉的黑色长发因为这个动作，有几缕滑落到她的脸颊旁。
她的冰蓝色眼眸在柔和的灯光下，像两块被水洗过的、纯净的琉璃，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戒备、疏离和阴郁，只剩下一种清澈的、未经修饰的认真。
她看着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我也是第一次，被人擦头发。”
他的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他习惯于计算一切，分析一切。
他为她清理身体，帮她擦干头发，这些行为在他的逻辑里，都可以被归结为“维持同伴的健康状态，以应对未来的生存挑战”。
这是一个理性的、最优的选择。
可是，当她用这样一双干净的眼睛看着他，说出“第一次”的时候，他所有预设好的、用来解释自己行为的逻辑链条，似乎都在瞬间崩塌了。
那是一种……无法被数据化的感觉。
一种让他感到些许烦躁，又有些陌生的情绪。
“……谢谢。”
莉安的视线，微微垂下，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她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呓语。
谢谢你，这么温柔…
最后那句话，她没有说出口。但那份未曾言明的情绪，却清晰地写在了她的眼睛里，融化在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里。
侠客沉默着，墨绿色的眼眸深不见底，让人看不透他此刻在想什么。他收回手，将那条已经半湿的毛巾随手搭在椅背上。
“只是不想明天多一个因为感冒而拖后腿的累赘。”
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平淡和冷静，像是在为自己刚才的行为，寻找一个合理的、符合他一贯人设的借口。
莉安没有反驳，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她知道他在嘴硬，就像一只不想承认自己关心幼崽的野兽，非要龇着牙，装出一副凶狠的样子。
但她感受到的，是真实的。
毛巾的粗糙触感，他手指无意间划过耳廓的温度，他身上那件白色T恤传来的、属于他的气息……这些，都比他那句刻意冷淡的话，要真实得多。
“头发……还没干透。”莉安低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在寻找一个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
“系统没有提供吹风机。”侠客靠回椅背，双臂环在胸前，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不想感冒，就自己想办法。”
他的态度，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冷漠的幻影旅团成员。
但莉安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感到失落或畏惧。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用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自己胸前一缕半干的头发。
她忽然觉得，这个纯白色的、冰冷的密室，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至少，这里有热腾腾的奶油蘑菇汤，有她喜欢的草莓蛋糕，还有一个……会用笨拙的方式，为她擦头发的人。
那两张冰冷单薄的单人床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宽大松软的豪华双人床。
侠客掀开被子进入属于自己的那半边床，躺了下来，双手枕在脑后，看着纯白色的天花板。
“早点睡吧。”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硬仗……
莉安的心，又沉了下去。
是啊，明天。
明天，他们就要面对那个难度呈指数级增长的G任务，和另一个，不知道会是什么内容的、但注定要选择的H任务。
今晚这点短暂的、虚假的温情，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海面上那片刻的平静。而风暴，终将到来。
她不再说话，默默地掀开被子，进入属于自己的那半边床上。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寂静。
黑暗中，莉安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她能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声，和死寂的黑暗里，空调系统发出的、永恒不变的低频噪音。
那声音像是某种巨大生物平稳的呼吸，沉闷，压抑，无孔不入地包裹着这个纯白的囚笼。
侠客那边的空调出风口，风力好像格外大。莉安能清晰地听到他翻来覆去的声音，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和偶尔从喉咙里溢出的、压抑的咳嗽声。
一下，又一下。
像是敲在莉安心上的一把小锤。
烦死了……吵得人睡不着。他要是病倒了，明天的任务怎么办？
她用这些理性的、功利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对，这只是为了生存。为了保证这个“合作伙伴”能维持在最佳状态，以应对明天的危机。
这和关心无关。
和白天他为自己擦头发的笨拙温柔，更没有半点关系。
莉安这样告诉自己。
黑暗中，又传来一声压抑的、带着点鼻音的咳嗽。
她终于无法再忍受。
“侠客。”
莉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过来吧。”
侠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黑暗中，莉安感觉他的视线，像两道无形的射线，正落在自己身上，审视着，分析着。
莉安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脸上的平静，用同样冷淡的语气，为自己的行为，给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我不想合作伙伴生病，明天没法完成任务。”
这是一个完美的借口。
将一切都归结于利益和合作，剔除了所有可能引人误会的情感因素。这很“幻影旅团”，也很“流星街”。
良久，侠客才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在黑暗中，显得有些沙哑，和一丝不易察 ઉ的玩味。
“哦？只是为了任务？”
“不然呢？”莉安反问，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又是一阵沉默。
就在莉安以为他会拒绝，自己将要尴尬地收回这个提议时，另一边的床铺发出了轻微的响动。
侠客钻了过来。
黑暗虽模糊了他的轮廓，却无法掩盖他睡衣下蕴含的力量感。流畅的肌肉线条，宽阔的肩膀，都带着一种无言的压迫力。
当他靠近她身边时，莉安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他的体温，隔着薄薄的布料，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带着一丝病态的热度，却又比她冰冷的四肢要温暖得多。
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沐浴露清香和汗液的味道，强势地侵入了她的呼吸。
莉安僵硬地往床边挪了挪，试图和他拉开一点距离。
“这么怕我？”侠客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热气喷在她的耳廓上，激起一阵酥麻的痒意，“刚才邀请我的时候，胆子不是还挺大的吗？”
他的话，带着毫不掩饰的调侃。
莉安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她能感觉到热度从脖子一直蔓延到耳根。
“我没有！”她低声反驳，声音却没什么底气。
“是吗？”侠客轻笑，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他翻了个身，变成和她一样的侧躺姿势，面对着她。
在黑暗中他们的脸离得很近。
近到莉安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能模糊地看到他墨绿色眼眸里闪烁着微光。
“莉安。”他忽然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认真。
“……干什么？”
“你身上，很香。”
莉安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
她用的，明明是系统提供的、最普通的那种沐浴露，和侠客用的是同一款。
“……是你的T恤。”她最终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也许吧。”侠客不置可否。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但这一次气氛却和之前截然不同。
一种暧昧的、粘稠的情绪，在狭小的空间里发酵。
空调的低频噪音，仿佛也变成了某种催情的背景音乐。
莉安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她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她甚至不敢呼吸，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吸入更多属于他的气息。
“睡吧。”
最终，还是侠客先开了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暧昧。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
他没有再靠近，也没有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他们真的只是两个为了取暖而凑在一起的、最纯粹的合作伙伴。
莉安紧绷的神经，这才稍微放松了一些。
她闭上眼睛，转过身去强迫自己入睡。
怎么可能睡得着。
身后那个强大的、充满热度的存在感，太过清晰了。
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的体温……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着她，他们此刻正躺在同一张床上，盖着同一床被子，距离近到只要一转身就能触碰到彼此。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莉安感觉身后的热源似乎动了一下。
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搭在了她的腰上。
那只手很大，带着薄茧，掌心滚烫。隔着薄薄的T恤，那股热度，像是要将她的皮肤灼伤。
莉安的身体，再次猛地一僵。
她想躲开，身体却不听使唤。
那只手，并没有做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安静地，虚虚地环着她的腰。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又像是一种笨拙的安抚。
“别动。”侠客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鼻音，听起来像是已经睡着了，“这样……暖和一点。”
他的呼吸均匀而绵长。
莉安僵持了很久，最终还是放弃了抵抗。
她默许了那个停留在自己腰间的热源。
奇怪的是，当她放弃挣扎后，那股紧张感，竟然慢慢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包裹着的安全感。
就像一只流浪了很久的猫，终于找到了一个温暖的、可以蜷缩起来的角落。
窗外，不，这个房间没有窗。
在这个永恒白昼与黑夜交替的囚笼里，这一夜，似乎变得没有那么漫长了。
在睡意彻底席卷她之前，莉安的脑海里闪过最后一个念头。
他的手……好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