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半的写字楼像座被掏空内脏的混凝土巨兽,只有零星几层还亮着疲惫的灯火。
席吟终于下了班;催收了一天了,总算在这个周五的晚上,完成了娟姐布置的双周任务。
她站在玻璃门内,有点犹豫有点踌躇,目光越过门廊望向外面翻涌的黑暗。
豆大的雨点砸在钢化玻璃上,炸开的水花瞬间连成白茫茫的一片,仿佛整座城市都被泡在夏日蒸腾的雨雾里。
台风要来了—原本天气预报报的是不登陆江城的,可见都2035了,天气预报还是不见得靠谱。
席吟没带伞,这种天气,没伞怎么出门?
风裹挟着斜斜的雨帘抽打着墙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夹杂着远处广告牌被吹得吱呀作响的怪声。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微卷的长发,镜面上倒映出的那张脸依旧是无可挑剔的——挺翘的鼻尖沾着点空调房带出的薄红,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那双漂亮的杏眼——此刻愁得要死。
憋了一天的负面情绪,此刻席吟想骂人。
该死的老天奶,就不能让我顺顺利利过个周末吗?
还有15分钟,地铁末班车就要过站了。
“我去~”她小声骂了句,低头看了看脚上那双米色麂皮平底鞋。
鞋面上精致素雅,却连一点水都防不了。
三百米外的地铁口此刻像沉在水底的孤岛,想象了下自己冲进雨里的画面,席吟心里的退堂鼓咚咚响。
她正琢磨着,要不然把鞋袜脱了,塞包里,光脚淌过去吧?
身后传来电梯“叮”的轻响,她猛地回头,却见是裴小易也满脸疲惫地走了出来。
抬眼看见席吟,裴小易却马上笑了。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领带松垮地挂在颈间,碎发有些凌乱,却丝毫不减利落。
他手里拎着黑色公文包,另一只手拿着把黑色长柄伞,看到站在门口踟蹰的席吟,脚步顿了顿。
“还没走?”裴小易走近席吟,目光扫过她紧抿的唇线,又落在她那双明显不适合雨天的鞋子上,嘴角弯起温和的弧度,“忘带伞了?”
席吟的脸颊微微发烫,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脚,声音细若蚊吟:“嗯,早上看天气预报说没台风嘛……”
“台风天的预报得反着听。”裴小易轻笑出声,他转了转伞柄,伞尖戳在大理石地面上。“要不?我送你到地铁口吧,正好顺路。”
有点惊喜,但更多的是意外。席吟猛地抬头,眼里的犹豫被感激取代,连带着声音都清亮了些:“真的可以吗?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举手之劳。”裴小易已经拉开了玻璃门,狂风裹挟着雨腥气瞬间涌了进来,吹得他额前的碎发乱飞。
他把伞撑开,双人伞面像一片黑色的荷叶,稳稳地挡住斜射过来的雨丝,“走吧,再等下去雨该更大了。”
席吟连忙跟上,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侧。
伞面明显倾向她这边,裴小易的左肩很快就被雨水打湿,深灰色的西装洇出深色的水痕。
她心里过意不去,往他那边靠了靠:“伞往你那边挪挪吧,你都淋湿了。”
“没事,本人皮糙肉厚。”裴小易侧头看她,路灯的光晕透过雨幕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显得格外柔和,“你站稳点,风有点邪乎。”
话音刚落,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呼啸着卷过街角,像是有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攥住了伞面。
“欸~”裴小易低喝一声,手臂猛地发力想要稳住伞柄,可那股力量实在太惊人,只听“咔吧”一声脆响,坚固的伞骨竟然从中折断,伞面先像朵被揉烂的花般塌了下去,随即被风驱赶,一溜烟般地先沿着街面飞走了。
冰冷的雨水毫无预兆地泼了下来,席吟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抬手去挡,却还是被浇了个正着。
精心打理的长发瞬间黏在脸颊上,冰凉的雨水顺着脖颈滑进衣领,激起一阵寒颤。
她狼狈地睁大眼睛,看着裴小易手里那把彻底报废的伞,一时忘了反应。
裴小易也愣住了,他举着那把断成两截的伞,眉头微蹙地看着扭曲的金属骨架。我去,这风也太不给面子了。他心想,英雄救美,帅不过三秒。
不过他也只楞了一秒。下一秒,他大喝了一声,“跑!”随即拔腿就跑。却不是向地铁站跑,而是往回跑,跑回公司。
席吟也楞了一秒,看到裴小易跑,都跑出去两三米了,她才反应过来,也拔腿就跑,一前一后,跟着裴小易,也跑了回去。
刚跑回大堂屋檐下,两人都忍不住大口喘着气。
雨水顺着发梢汇成细流,滴滴答答地落在光洁的地砖上,很快积起小小的水洼。
狂风还在呼啸,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就跟玩大富翁游戏抽中了返回起点一样:刚刚过去了半分钟,两个人又回到了公司大堂。
只不过,这一次两个人都湿漉漉的,头发啊衣服啊,都被雨水淋湿,黏糊糊湿哒哒地沾在脑门上身上,很是狼狈。
席吟抬手抹了把脸,盯着裴小易看。
裴小易也不甘示弱地盯着她。
两人看着彼此的狼狈样,先是不说话,继而裴小易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欸有什么好笑的……”席吟辩驳着,但她的声音也带着笑腔,没什么说服力。
“怪我,我的锅我的锅。”裴小易笑得更厉害了。
“你故意的?”小姑娘突然嗔怪起来。
“哪有?!”裴小易摆摆手,还在笑:“主要你反应吧……慢了点儿……哈哈哈……”
“骂我呆???”
“哪有哪有……”
……
两个人笑了半响,又拌了会嘴,无形中关系近了些。
恰巧又是这样锅底黑的天气,大堂外面没有人,公司里的人更是走完了,保安和保洁阿姨都早早下班了。
偌大的天地间,仿佛一时间剩下这小小的两个人。
玻璃门和大理石地板保护着他们,暂时安全又安静地被庇护在这一方小小的方寸间。
没伞去不了地铁,裴小易建议叫滴滴专车。
但是,自从他发出了订单后,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
已经等许久了呀。于是席吟幽幽地问:“叫到车了吗?”
当然是还没有。台风天的滴滴,哪里是那么好叫的。
此刻,两个人一左一右贴着墙坐着。
刚刚淋湿的衣服已经半干,头发也结成一绺一绺的。
裴小易已经和席吟聊完了七大姑八大姨,以及办公室里不痛不痒的本周八卦——他才知道,席吟原来就是江城本地人,而且是比自己小六七届的省重点高中学妹。
“emm……排着队,快了。”如今的滴滴,都是无人驾驶的。
说是节约成本,但是卖的比买的精:滴滴根据算法,严格控制每个城市的车辆投放量,导致平时叫车还好,一遇到极端天气,就根本叫不着——几乎所有的Ai司机都开着车在路上龟速呢,它们可不像真人司机,台风天还想早早回家陪老婆孩子。
它们只会在视觉和激光雷达扫描到的安全距离,一步一步往前挪着走。
“对了,储振鹏跟你说了吗?公司要做数字人。你要不要试试?”两个人间隔着坐着,裴小易突然想到了什么。
席吟吓了一跳:“试试?试什么?”
“就是借用你的形象,做个Ai的3D仿真人。”裴小易耐心地解释。
“借我的形象?我不要……”女孩摆摆手拒绝。
“没什么的吧?你怕抛头露面?这个跟广告类似的。而且比广告好的是,这个是按次数来的,每用一次,都会给你一点点钱。”
“嗯?这样啊?多少钱一次?”席吟听到钱,似乎有了点兴趣,眼眸子亮了起来。
“哈哈哈,这个你得问储振鹏了。可能一分钱一次?”
“我才值一分钱啊!”女孩眼睑又垂了下去,鼓着腮帮子,似乎有点生气。
“哈哈哈,这个看……颜值的。你这么好看,也许一毛钱一次?你得和储振鹏谈呀。”
“一毛钱一次我也不要……”
“不少啦,这个调用很多的。你想,如果一天有1万个用户登录我们的App,这就是一万次,一千块;有十万个,就是一万块……”
“那你们技术部能这么实在么,”席吟似乎有点心动,又有点小心,“有一次就给我算一次啊?”
“嘿,瞧你说的。”挺着胸脯像得了奖一般,裴小易也来了劲:“别人不敢说,我~你还信不过?我可以给你看后台的数据!”
“嗯?那还成。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裴小易喜滋滋的。他已经在幻想女神出现在自己开发的App上,笑语晏晏的样子。
上一个话题聊完,下一个话题还不知在哪里。风声雨声,一时间,两个人沉默了片刻。
“那么你那一届,你是不是校花啊?”裴小易似乎是不经意地插了这么一句话。
他蓄谋已久,既然都聊开了,他想问问席吟以前谈过几个男朋友。
席吟手拨弄着工牌的带子,似乎对男人的问题不置可否。三五秒之后,她才回答道:“我能不回答这个问题么?”
裴小易吃了个瘪。
女孩的回答,明显是承认了。
但是,做过校花,有什么不好?
他不太理解。
但是,随着这个问题这个答案,他明显感觉到对面的女孩有点疏离了:原本被意外拉近的关系,又被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隔开了。
席吟不说话,抿着嘴,在昏黄的大堂灯光下坐着。裴小易也不知道说什么,抓耳挠腮了一会儿,他说:“哈哈!车来了!”
……
车确实是来了。
说起来,Ai司机也是有好处的,它不用回去陪老婆孩子,更不会拒载;只要你付得起车费,只要你等得足够久,它终归是会来的。
一辆黑色的小米SU16稳稳当当地停在大楼门口。
裴小易很绅士地帮忙拉开车门,席吟一声不吭地钻了进去,贴着左边车门坐着。
裴小易也上了车,坐在右边,随即车又轻巧地起步,但也不加速,就这么不徐不缓地开着。
夜色很浓,雨势更甚,风刮得呼呼的,甚至偶尔都能感受到车被轻微地吹偏。
席吟把头靠在车窗上,看着车窗外侧的雨珠大颗吃掉小颗。
她在发呆。
裴小易……不会明白的吧?自己为什么不愿意抛头露面?
美丽的容貌啊……对于某些女孩子,是赐福;但是对于某些女孩子,是诅咒吧。
2035年啊,经历了2020年大疫情之后连续15年的大萧条,整个社会变得更加的丛林法则。
有权有势者,就如同这黑暗森林里的猎人;而其他人,则是猎物。
在这其中,天生丽质的自己,无疑是老早就被人盯上的猎物。
因此,自己早就被捕猎,早就被圈养,早就沦陷了。
事情就是这样的。
就像是这窗外浓郁得割舍不开的夜色,但黑夜终将会变白天。
就像是被瓢泼大雨淋湿的衣服,但晒晒也能干。
但有的东西,脏了就是脏了,当时脏了,就一生一世干净不了
男人是不会明白的。自己的过往……自十五六岁开始和那个老男人的关系……
洗不干净的。席吟有点痛苦地绞着自己的手。
唯一的办法,是自己不去想它。
那些逝去不久的过往,要彻彻底底把它们遗忘,是做不到的。
但是,如果自己把自己小小的心闭塞起来,不去接受外界的波澜,不去感知别人的爱意,那也可以平平稳稳地把日子过下去。
而且……自己的那个计划,自己辛辛苦苦攒的钱,也快够了吧。如果能成功,那么,也许自己……能重新干净吧?
女孩托着腮,看着如黛墨的窗外。
她的眼神涣散,完全没有聚焦在什么风景上。
全自动驾驶的电动汽车,也极为安静,只有雨水噼里啪啦打在车窗上和轮胎压过水塘的声音。
突然,席吟被轻轻拍了下肩膀。她讶然地转过头,裴小易的脸上挂着爽朗的笑,两根瘦长白皙的手指捏着一个耳塞:“一起听歌吗?”
席吟微怔了一下,随即点头,接过耳机。然后,音乐就汹涌而来。
是一首十多年前的老歌《越过时间的海》;歌手男主唱叫管健嘉晨,假声高音很厉害。
席吟在初中迷过他好一阵子,但后来乐队因为某些原因散了;后来席吟反而觉得女吉他手的和音很美。
这首歌她小时候是听过的。
但的的确确很多年没有听过了。
很意外地,在这个台风天,在这个安静的车厢后座,她又一次听到了这熟悉的旋律。
旋即,她被久违的歌词打动了。
这歌词她小时候听过,但没有认真听,更没有认真去想。
谁曾想,却百分百契合了此刻席吟的心境:
“穿过青春的人要勇敢吧
越过时间的海和我相拥
看星河多灿烂与谁等待
这世界这世界的对岸啊是春暖花开”
于是,女孩努力别过头去,不让裴小易看到她的泪水滚滚留下。
……
这个晚上,裴小易先是送小美女席吟到家,再转回自己家;到家的时候已经快11点了。
夜更深,雨渐小。
裴小易的心情却很好。
虽然今天送席吟回家,席吟没让自己上去坐坐,但两个人的关系明显近了很多。
自己也知道了小美女以前上学时候的事,心上人的形象在自己心中逐渐立体了起来。
哼着歌,他冲着澡,头上满是泡沫。
等他冲干净自己,跨出淋浴间,穿好睡衣,已经是晚上11点15了。
他拿起手机,刷了下微信,没有席吟的新信息。
裴小易有点沮丧。
他接着刷起了寻寻,那里却静静趴着三条小薰的留言——晚上10点半发的。
“你说,如果一个人即将从这个世界逝去,她应该做些什么呢?”
“是该到处走走看看?还是和自己的家人多呆一呆呢?”
“如果,我是说如果,遇到一个可能喜欢的人,她应该开始这段恋情吗?”小薰问道。
将逝之人?联想到小薰之前自杀的事,裴小易的心突然纠紧——小薰怎么了?
“你怎么了?没事吧?”裴小易急急忙忙地回复。
往常每天晚上他都会和小薰聊一会儿,但今天确实因为从席吟回家耽误了。
他很内疚,如果小薰出了什么事的话……
“啊?我没事。哈哈哈,好得很。”小薰爽朗地秒回。显然她也在期待和裴小易的Pillow Talk;
“那你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欸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瞎想。我的意思是:如果马上就要离开,还有没有必要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啊?”
马上要离开?裴小易狐疑到,离开哪里?家乡?中国?这个人世?总归不是什么好词吧。
“你是……得了什么病吗?”他试探着问。
“没有啦。再说了,我就是这么一问,问的也未必是我自己的事啊。”小薰辩解道。
“所以,是一个可能的将逝之人,面对一段可能的感情,要不要开始的问题?”
“对。”
“那要我说,爱情什么时候都不算晚吧!”裴小易斩钉截铁地说。
“嗯。有道理。”小薰回答道。